(原标题:旧改了!一座老宅27个产权人,一次调解耗12小时…上海基层干部经历了什么)
“经历过一场旧改,我觉得我可以去考个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试试。”
“经历过一场旧改,我觉得我可以去考个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试试。”最近,经过两个月“5+2”“白+黑”的疯狂工作后,年轻的上海基层干部小A忽然对笔者来了这么一句。
“真有这信心?你不是一向有考试恐惧症吗?”“哈哈,旧改让我成熟,旧改让我无畏,旧改让我看清这世界。”
小A的调侃,让懂的人会心一笑。
上海近年来大力推进中心城区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许许多多身居陋室的百姓圆了“新居梦”。一场旧改,改变了城市面貌和人的命运,而近距离窥见的或许是真实的人性。
当彼此的利益赤裸裸的摊开在每个人的面前时,人性的善良、纠结、幽暗……也一并裸露在阳光之下。在短时间内解锁“人性”,抓住“人心”,听起来是心理学家的活儿?不,因为熟悉套路,所以了解更深,也因为带着感情,所以效果更好。在旧改中不断刷新见识、get新技能的基层干部,有一肚子话说。
(一)提醒单身老爷叔、独居老阿姨管好“钱袋子”
黄浦区一个地块正在经历旧改。
最近,有热心居民向龙泉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陆顺凤反映:居民区一位独居的单身老爷叔和一位看上去小他十几、二十来岁的女士在附近兜马路。
陆顺凤听了,心里打了一个“格楞”。这位爷叔过去没事的时候,就会到居委会聊天,和居委干部都很熟悉。于是,陆顺凤托人把他请到居委会,想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聊天中,老爷叔说,有位过去并不认识的年轻女士最近主动约他一起玩。陆顺凤听了,委婉地提醒老爷叔:多留个心眼,如果和别人谈朋友,自己的钱财也一定要管好。
发生在这位老爷叔身上的奇葩事,并非个案。社会上一些人听说一个地块旧改来了,专门打听一些独居老人的情况,“伺机行动”。
在另一个旧改地块,笔者听到一个类似的事情:
居委干部发现,一位独居的老阿姨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干儿子”,陪着她去医院看病,到她家陪她聊天。
居委干部立即找到相熟的居民向阿姨了解情况。原来,这个“干儿子”和阿姨毫无血缘关系。某天,阿姨一个人从医院回家,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就凑上来,对她嘘寒问暖,临走还加了阿姨微信,叫阿姨下次看病叫他陪着。
阿姨的子女平时都不在身边,独居多年,突然有个像孩子一样的人愿意和她说说话、陪陪她,她也没有往“深处”想。
幸好发现及时,居委干部一语“点醒”阿姨:完全不认识的人为啥突然对你这么好?
这位阿姨也是明白人,恍然大悟,就此打住。居委干部给她的子女打了电话,请他们多多关心阿姨的生活。怕阿姨尴尬,并没有对她子女提过“干儿子”的事。
听完这两个案例,感觉倒吸一口凉气?经历旧改的社区干部要告诉你了:这就是“人间真实”。
为了帮助居民,社区干部练就的第一道功力就是“火眼金睛”。他们说,旧改征收是政府给到我们居民的利好政策。作为居委干部,我们一定要帮居民守好“钱袋子”。为了这些老年居民的利益,我们居委干部不怕被人说“多管闲事”。
(二)一座清朝老宅27名产权人,如何帮助实际居住的孤儿寡母
光有“火眼金睛”可远远不够。
在旧改面前,亲情变得十分微妙。有些经济条件差的居民,一生蜷缩在促狭的房子,骤然获得了翻身的机会,难免锱铢必较;还有一些早已搬离的产权人,听闻老屋还有利用价值,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分一杯羹。矛盾就在各自的打算中积蓄、发酵,最后喷发。
这时候,就要看社区干部第二道“定海神针”的功力了。
在杨浦大桥97、98街坊,就有一座让旧改干部头疼烦心的“清朝老宅”。
老街坊所在的周家牌路居民区,是过去“周家祠堂”的所在地。有一次经办人到档案馆翻查一座老宅的原始资料,发现那是1911年辛亥革命以前,建于清朝的房子。房屋征收经办人通过公安翻查老户籍资料,都是繁体、竖写的文字。
临青路233弄90号,就是传说中的“清朝老宅”。
从一开始,富有经验的征收人员就知道,这样历史久远、颇有名气的房子,没有上十个共有产权人都不好意思叫自己“清朝老宅”。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老宅的第一次共有产权人碰头会,一共来了27个人!其中有一位专门从台湾飞过来的产权人。他们之间互不认识,年龄职业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都姓周。
面对这么庞大的共有产权人队伍,旧改办还是第一次。每次“搭平台”就要用上半天时间,屋内屋外热闹得像过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天知道征收人员费了多少唇舌,才终于让这27个人在二次征询同意书上签了字。然而更大的难题还在后头……
解决了共有产权人的问题后,实际居住人的问题怎么办?旧改干部发现,这27名共有产权人中大部分都已经搬离了老宅,曾经的周家祠堂,如今都是老弱妇孺住在里面。
就拿其中一户人家为例。这一家子有祖孙三人,老母亲患有严重精神焦虑症,女儿在家照顾母亲而无法上班,小孙女才刚上幼儿园,生活条件本就十分艰难。安置款分配时,她们只拿到很小份额,这在上海根本不足以维持生活。
面对旧改基地中实际居住的精神病人、残疾人、孤寡、孤老等众多的问题,在旧改征收过程中,高签约率有时并不是唯一追求。“弱势群体一直是我们的关注重点,只要发现家庭内部协议分配有失公允,让弱势人群吃亏了,我们都立即制止。宁可不签约,也要重新搭平台。”一名旧改工作人员说。
好不容易争取到27名共有产权人意见统一,就这样推翻重来?旧改办还真是说不签就不签。
面对不甚合理的分配,旧改办果断决定重新搭平台,联系共有产权人重新协商,又争取到一笔奖励金,最终帮祖孙三人争取到了170万,让她们未来生活有保障。
所谓“定海神针”,即要在“压得住”的情况下,更保障公平正义。这样,才能让那片波涛翻涌的大海,真正得以宁静下来。
(三)锲而不舍调查梳理,十几小时耐心调解
有了“定海神针”万事大吉?还没完,第三道“锲而不舍”的功力万万不能少。
当这第三道功夫持续发力之后,说不定可以收获意外之喜。
喏,现在去虹口区欧阳路街道看下。
编号为“吉祥路塘里5号1层”,是一间16平方米的私房,独居此处的崔阿婆过世后,老屋就一直空置着。崔阿婆是孤老,膝下无子女,兄弟姐妹也失散多年无有往来。
面对一间空房,如何下手?
经办人员通过居委会找到崔家留下的一个电话号码,经派出所联系,查找到阿婆最小的兄弟。原来,崔家共有9个兄弟姊妹,是这间老屋的法定继承人。他们中有的已经离世,有的失联,有的生活在外省。
经过近两个月的调查、梳理,老屋总共有15个共有产权人。经过逐个沟通解释,最终促成所有产权人以全货币补偿协议签约。签署委托书当天,崔家十几口人汇聚在塘里,竟然以旧改签约的形式实现了离散多年后的大团聚。
居住在苏州的崔家老三已年过七旬,由子女推着轮椅远道而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能沾上旧改的光,他的子女儿孙甚至不知道祖上还有一间老房,感觉“跟做梦一样”!
除了“锲而不舍”的调查、梳理、上门,“锲而不舍”的调解,更是旧改工作的主旋律。
在杨浦88街坊“二次征询”正式签约的前两天,征收基地调解室里,居委干部李阳阳和王家十几口老小,在桌前坐了整整12小时。针对他们家的上一次调解,在进行了5小时之后,亲戚们几乎扭打在一起,不得不“休会”,这也挫败了好几个参与其中的调解员的信心。
王家房屋产权异常混乱,涉及第二代、第三代继承人,各种赠予关系,还有产权人死亡、产权人不在沪等种种特殊情况。花了半天时间,李阳阳才从这一家人的描述中,逐渐理清了人物关系,并按照政策约定,算出了让众人相对满意的补偿款分割方案。
“不谈了!老子要去上夜班。”调解已经持续了近6个小时,在分割方案面前,家属陆续点头。可抽了一支烟的工夫,王家的大哥,突然发火。“你算的我不承认,我不要跟你搞!垃圾瘪三。”王家大哥起身踢了一脚椅子,把矛头转向李阳阳。
李阳阳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没关系,那你走好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听到这话,身心俱疲的家属们如同泄了气,索性就倒伏在桌案上。调解进入内耗阶段。
“当时他突然骂我,我真的很生气。”但李阳阳选择克制的原因很简单: “这种下三路的骂人方式,比起我和其他调解员之前经受过的,已经算文明了。”更关键的,他不想失去对大局的掌控力。“很显然,接下去就是在打心理战了,看谁耗得过谁。我如果先‘上头’了,就是中了他的圈套,之前所有努力全白费。”
王家大哥的激将没能奏效,踟蹰半天,见无人迁就,又灰溜溜转身回来坐下。
“阿哥,就冲你是大哥,你懂道理,你了不起,你让一让他们。”一改先前的冷峻,李阳阳开始走起了温情路线。或许是在李阳阳情感攻势下催生出了正义与责任,起先咬紧牙关的王家大哥渐渐松动。天亮之际,一家人终于签下了合约,各自迎接新的一天。
(四)独居的残疾孤老顺利旧改,背后是“保姆式”服务
笔者经常会对参与旧改的基层干部说一句:“你们不容易啊……”他们或许会深深点头,或许会轻描淡写说一句:“其实也没那么难!”
说不难,是因为掌握了第四道功力——“真心交换”。
75岁的方老伯,是居住在黄浦区豫园街道古城居民区的独居老人,他肢体残疾,晚年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是古城居委会的“常驻居民”。白天居委会办公室的门一打开,他就跟着居委干部一起进来,待在办公室,居委会干部下班,他也跟着下班回自己家。平时,吃饭、配药、吃药,都由居委干部安排得妥妥当当。方老伯的亲属,每月给居委干部汇来一些钱,作为老伯的生活费,委托居委干部照顾老人。
当时的古城居委会主任张国毅是一位50多岁的爷叔,皮肤黝黑,话不多说。方老伯的一切日常主要由他负责。对照顾方老伯,老张说,就像自己又多了一个哥哥。
方老伯也爱粘着他。因为老年痴呆症,他对很多老邻居都认不出了,但他认识老张和当时的古城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张铃,一声声“国毅”“铃铃”经常被他挂在嘴边。
一晃,居委干部照顾方老伯六年了。2018年,方老伯居住的地块迎来了旧改。
房屋征收开始时,张铃与张国毅帮方老伯咨询过律师:对他这种没有行为能力的人,要找一个监护人代替他进行征收签约。
但最初由于方老伯亲属较多,意见不统一,一时间无法确定监护人。就在亲属们“纠结”时,方老伯意外因为高血压住院。
那天,方老伯待在居委会的办公室里,突然大吐起来。居委干部赶紧帮他叫了救护车,并打电话通知了他在上海的亲属。救护车来了,亲属却无法马上赶来。由于方老伯情况紧急,揣上居委干部们临时凑的2000多元现金,张铃和另一位居委干部就上了救护车——先送方老伯去医院。到了医院,方老伯又吐了,上衣前襟、坐的椅子上全是呕吐物,张铃和居委干部拿出餐巾纸帮他擦拭,老人呕吐物太多而且气味非常重,两个人边擦边自己也跟着吐了起来。
陪着方老伯做检查、配药、安排住院,张铃与居委干部从早上忙到下午,直到亲属赶到医院,她们才因为工作不得不离开。
在方老伯出院后,张铃和张国毅为他推荐了养老院,方老伯的亲属联系好这家养老院,安顿他度过签约前的过渡期。后来,在张铃与张国毅等居委干部的妥善安排下,方老伯的监护人问题、签约问题以及晚年安置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无独有偶,在虹口北外滩街道,也有类似的故事。
夏保中自小患有小儿麻痹症,幼年父母双亡,在虹口北外滩街道114街坊过着独居的生活。居委干部一直把他当做“爸爸”看待,也多亏了居委干部提醒,老夏才避免了几次被骗。此后,他的身份证、残疾证都放在居委会保管。
今年地块旧改了,居民区书记华怡菁和居委会主任冯菲基本包揽了老夏的所有事情:陪他签约、选房、看房,帮他装修新房、租过渡房……
华怡菁说:“由于老夏的情况太特殊,做居委干部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只能多担待一点。有时候还难免遇到别人的风言风语。我们也没法多解释,问心无愧就好。”
冯菲对此也感同身受:“我们做这些事,也没想过要他感恩什么。但他无依无靠又残疾,如果我们再不帮他,他又能靠谁呢?”
眼下,老夏即将笑眯眯地入住人生第一套新房。
原来,能解锁“人性”的,最终还是“人心”。只有掏出真心来,才能换得人心。而这,才是旧改中最暖心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