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纸房子“接住”灾难的沉重

（原标题：用纸房子“接住”灾难的沉重）

上周，普利兹克奖得主、日本建筑师坂茂的个展“坂茂建筑展——建筑设计与救灾项目的共存”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落下帷幕。

什么是好的建筑作品？“好看的房子”是否就能等同于“好的建筑”？人们该怎样欣赏坂茂设计的建筑，理解他对建筑本质的思考以及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记者专访了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郭屹民，带领大家走入这位“非典型”建筑师的世界。

颠覆欣赏建筑的门槛

坂茂是2014年普利兹克奖得主，美国《时代》周刊将他誉为“21世纪最具创意的建筑师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昵称”，比如“材料大王”、“绿色建筑师”、“人道主义建筑师”等。从这些“昵称”中可以窥得坂茂建筑广为人知的特点——创新与环保。具体来说，就是善于使用竹子、纸板还有再生纸纤维和塑料等复合材料，以操作简便的结构设计帮助受灾地区重建家园。

对于坂茂设计的建筑，人们该如何欣赏？郭屹民告诉记者，欣赏的前提是“颠覆”以往的认知。他说，长期以来，不管是建筑设计界还是普通民众，大家认为的“正统”建筑美学大多是要考量均衡、比例、韵律、对比这样的构图原则。甚至有一些人认为，那些气场强大、结构复杂的“好看的建筑”就是“好的建筑”，要看懂、读懂一栋建筑更是要有“门槛”的。而坂茂通过他设计的建筑向人们证明，建筑师可以更“接地气”，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服务于普罗大众，甚至是那些流离失所的受灾群体。

上世纪80年代，在美国库伯联盟学院建筑系毕业后，年仅28岁的坂茂成立了自己的建筑设计公司。但他无意成为一名服务于精英阶层的建筑师，建造将金钱与权力实体化的“纪念碑”式建筑并不能满足他。

1994年，看到卢旺达大屠杀后的照片，坂茂深感震惊与悲恸。他开始思考，身为一名建筑师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当时，卢旺达的部落冲突导致了近200万人流离失所，联合国为当地难民提供了塑料布和铝管，让他们以此搭建避难所。可是，难民们却把这些铝管卖掉，砍伐树木来建造住所。坂茂认为，这样会造成当地森林资源的流失，难民们的居住条件也无法得到保障。所以，他向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提出了建造纸管避难所的想法，随即被聘为顾问。

结合当地的情况，坂茂共设计了三种形式的避难所，主要材料都是纸管。相较于其他常用的建筑材料，纸管成本低、可循环再生并方便大规模生产，移动、拆卸也更为方便。通过了持久度、抗白蚁的测试后，这种简易的帐篷式避难所可以为难民提供更舒适的空间。于是，一顶顶“纸帐篷”在卢旺达被搭建了起来。

1995年，坂茂创立了非政府组织“建筑师志愿者网络”，正式走上了“实现建筑师的社会责任”的道路。随后，他常年奔波在卢旺达、日本、印度、中国、海地、新西兰等世界各地的灾后重建现场。这让人们逐渐认识到，灾难发生后，冲在救灾第一线的原来还有建筑师。甚至在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的前一周，坂茂还在救援现场进行工程验收。

“如果用传统的眼光去审视坂茂的救灾建筑，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些临时搭起来的庇护所都不能算作是房子。但是在灾后重建的特定语境下，抛下‘成见’，大家可以欣赏到坂茂出色的设计。”郭屹民说。

坚固、实用、美观相统一

展览中，很多人都对成都华林小学的纸管临时校舍和雅安苗苗纸管幼儿园这两个项目倍感兴趣。那是坂茂时隔5年，两次为中国地震后受灾地区的孩子建造的“纸教室”。

2008年8月到9月，坂茂为成都成华区的华林小学无偿提供了纸管临时校舍设计和施工技术指导。在中日学生志愿者及教师志愿者团队33天的协作下，他们为400名小学生建造了3座9间全屋架纸管结构的校舍，代替了之前的两栋危房教学楼，为整个学校赢得了灾后永久性建筑建造中的几年过渡时间。这是中国第一个纸管临时建筑。2013年11月到2014年2月，坂茂又无偿设计了雅安芦山县太平镇苗苗纸管幼儿园，为受灾的40多名乡村儿童提供了灾后庇护所。

郭屹民介绍说，纸管并非传统建造方式中的常用材料，但经过多年的实践和改良，坂茂对纸管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让这些临时建筑同样能够符合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提出的“坚固、实用、美观”的“建筑三原则”。

比如说，坂茂使用的纸管内外部分都浸泡了清漆，晾干后管体表面生成了保护膜层。这种经过了防水、防潮、防腐以及阻燃的特殊处理的纸管实用且耐用。同时，坂茂还特意要求学校每年要定期为纸管补刷保护漆，尤其是在雨季要更加注意维护，确保临时校舍使用年限的维持及延长。

坂茂认为，地震不一定导致死亡，但是灾害导致的建筑崩塌却可能夺走生命。因此，坚固也是坂茂的“纸教室”所确保的品质之一。搭建之前，设计团队先是在华林小学的原址铺上了一层厚细石混凝土，随后用膨胀螺栓固定了钢固件，为纸管柱木插件提供了强固支撑。更关键的纸管之间的搭接由木结构完成，使用钢索进行拉结，形成了双坡顶木屋架来组成骨架部分，各个组成单元之间的连接则通过金属构件来完成。这种以纸管为主体材料，辅以工业化制品作连接的建造方式令人能够安心在其中活动。

郭屹民说，坂茂的临时救灾建筑具有鲜明的“游牧”特点。材料的连接和搭建在操作性上都非常简便，也有利于后期的修缮，呈现出可以随时随地进行组装、拆卸的特点。正因为此，在救灾现场，当地灾民、学生和其他志愿者才能在坂茂的指导下协力建造，加快建造进度，为人们赢得更多时间。

人们的生活回归正常之后，临时建筑该如何处置？坂茂所用的纸管再一次体现了它的优越性，也强调了他关于循环利用的环保主张。坂茂说，“纸房子”拆除后，可以把整个建筑融为纸浆，然后去别处盖一座新的，“但是请别浪费一点一滴”。

纸建筑也有永恒的意义

当一些建筑师想方设法将昂贵的材料运用到建筑设计时，坂茂却反其道而行之，专挑便宜、常见的材料。郭屹民介绍说，除了纸管，坂茂还特别擅长因地制宜，运用一些灾区也可以轻松找到的材料来搭建。

比如，在2001年的印度地震后，坂茂以纸管、啤酒箱及当地生产的竹子建造了临时避难所。为了确保灾民的生活习惯不被打乱，他还特意在避难所中搭建了个内外通透的庭院，供人们生活与交流。2015年尼泊尔地震后，坂茂考察发现当地建筑主要以木材与砖墙组成，建筑倒塌后，木头与砖仍可使用。因此，他以木头为框架、砖为内里，研发了木砖墙面的模块，并经过压力测试，使得这种新材料成为了灾后重建的主要材料。

灾难发生之后，人的心灵所受到的创伤同样值得关注。坂茂的建筑不仅为人们提供了身体的庇护空间，也为心灵的安放提供了专门的场所。

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造成逾6000人丧生，无数建筑被摧毁。在坂茂的带领下，一座对灾民来说意义重大的教堂在5周内完成。由于当地居民的喜爱，这座原计划存留3年的临时教堂最终存留了10年之久。这次经历让坂茂开始思索，对于建筑而言“临时”与“永恒”的区别。有时，即便是纸建筑，也可以具有永恒的意义。

除了“纸教堂”，坂茂还建造了“纸音乐厅”。2009年，意大利东部的城市拉奎拉发生大地震，老城毁于一旦。当时的拉奎拉约有74000人，其中许多人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由于音乐厅在地震中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学生无法进行正常的音乐训练，乐团成员也无法在当地进行演奏，建造一座临时音乐厅的任务迫在眉睫。在有限的预算下，坂茂再次以纸管为主要材料，搭出了一座音乐厅，让音符再次飘扬。

“解读坂茂不能剥离开他设计建筑时的背景。他本人对建筑本质的思考以及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才是我们通过文字、影像与实物重温这些‘纸房子’的意义所在。”郭屹民说。